他向皇帝提交了题为“归政乞休”的奏疏,把摄政的权力归还皇帝,乞求退休。也许是内心的迫切愿望,这篇奏疏写得很动感情: 臣一介草茅,行能浅薄,不自意遭际先皇,拔之侍从之班,畀以论思之任。壬申之事(指隆庆六年穆宗顾命之事),又亲扬末命,以皇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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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向皇帝提交了题为“归政乞休”的奏疏,把摄政的权力归还皇帝,乞求退休。也许是内心的迫切愿望,这篇奏疏写得很动感情:
臣一介草茅,行能浅薄,不自意遭际先皇,拔之侍从之班,畀以论思之任。壬申之事(指隆庆六年穆宗顾命之事),又亲扬末命,以皇上为托。臣受事以来,夙夜兢惧,恒恐付托不效,有累先帝之明。又不自意,特荷圣慈(指慈圣皇太后)眷礼优崇,信任专笃,臣亦遂忘其愚陋,毕智竭力,图报国恩。嫌怨有所弗避,劳瘁有所弗辞,盖九年于兹矣。
这一段话似乎有点耳熟,诸葛亮的《出师表》就有这样的句子:“受命以来,夙夜忧叹,恐托付不效,以伤先帝之明。”但是,张居正讲这些话,不是为了“出师”,而是为了“乞休”。不过他套用《出师表》的句式并非偶然,他确实对诸葛亮推崇备至,主张“治乱国用重典”,主张有法必依,都深受诸葛亮的影响。他给福建巡抚庞尚鹏的信中坦言:“诸葛孔明云,‘法行而后知恩’,正此之谓。”他对于官场上流行的“姑息疏纵”风气十分不满,为了扭转这种积习,竭尽全力,正如他自己所说:“不避嫌怨,不辞劳瘁。”
这九年,他过得惊心动魄,为了应付上下左右的压力,计谋与权术并用,超负荷运行,自我感觉是:“任重力微,积劳过度,形神顿惫,气血早衰。”刚刚年过半百,正当盛年,早早地须发变白,未老先衰了。昔日的聪明睿智逐渐消失,日渐昏蒙,如果不早日离去,恐怕前功尽弃——这是他最为忧虑的。顺着这样的思路,他写下了令人惊讶的感叹:“高位不可以久窃,大权不可以久居。”这是历代身居高位的政治家的经验之谈,主张功成名就之后急流勇退。不过真正能够达到这种境界的人,除汉朝的张良、明朝的刘基之外,寥寥可数。原因很简单,有了高位和大权,能够呼风唤雨,因此迷恋权位至死不悟的人数不胜数。
“高位不可以久窃,大权不可以久居”这句话出于张居正之口,和他一贯的作风格格不入。他不是那种瞻前顾后、谨小慎微的人,而是敢作敢为,一往无前。何况受到皇帝、皇太后的眷顾已经无以复加,为什么要“乞休”呢?难道他已经感受到“高处不胜寒”了?
这些内心的顾虑当然不能向皇帝和盘托出,只能在奏疏中淡然流露:之所以先前不敢贸然提出“乞休”,是因为时机不成熟;如今皇上意志品德已经成熟,朝廷人才济济,天下太平的宏图大业不再成为问题,我才敢于提出“归政”,希望皇上恩准,生还故乡,保全晚节。
张居正此时确实隐约有一种不祥的预感,在给湖广巡按朱琏的信中也有所流露。在谈起回到江陵“归葬”时,皇帝接连发来三道诏书,催促他尽快回京,地方官员以为是无上光荣,建造了一座“三诏亭”,以资纪念。张居正却给他们泼了冷水,无比感慨地说:建造“三诏亭”,情谊深厚,无可厚非。多年以后形势变化,高台倾覆,曲沼填平,我恐怕连居所都不能拥有,这个“三诏亭”不过是五里铺上一个迎接官员的普通亭子而已,哪里还看得见所谓“三诏”?这是深谋远虑的政治家的忧患心态。于是乎,他向老朋友透露了自己的内心所思:
盖骑虎之势自难中下,所以霍光、宇文护终于不免。
这句话出于张居正之口,足以语惊四座,令人瞠目结舌。他由“三诏亭”联想到骑虎难下之势,联想到自己的下场,再联想到霍光、宇文护的悲剧,实在太出人意料了。
霍 光是汉武帝的权臣——大司马大将军。 汉昭帝刘弗陵幼年继位,他作为顾命大臣辅佐皇帝; 汉昭帝死,他拥立昌邑王刘贺为帝; 不久废黜刘贺,拥立刘询为汉宣帝。 前后摄政达二十年之久,颇有政绩,汉宣帝却把他看作背上的芒刺。 他死后,皇帝把愤恨发泄到他的家族身上。 《汉书·霍光传》写下了这样一句意味深长的话: “威震主者不畜,霍氏之祸萌于骖乘。 ”这就是“威权震主,祸萌骖乘”的由来。 宇文护和霍光的地位类似,政治品格有所不同。 他在西魏担任大将军,拥立宇文觉,建立北周,自己独断朝政,甚至于废黜宇文觉,另立宇文毓,又杀宇文毓,另立宇文邕。 最终被周武帝宇文邕处死。
这是历史上摄政大臣“威权震主,祸萌骖乘”的典型事例,张居正在权力鼎盛之际联想到自己可能步他们的后尘,不免有点惶恐。人们由此可以理解他为什么要“归政乞休”了。
收到张先生的《归政乞休疏》,皇帝朱翊钧丝毫没有思想准备,他对这位留着美髯的长者充满敬畏,或许还有一点背负芒刺之感,却毫不犹豫地拒绝张先生的“乞休”,写了这样一个朱批给他:“朕垂拱受成,依毗正切,岂得一日离朕!如何遽以归政乞休为请,使朕恻然不宁。”
两天后,张居正再次“乞休”,进一步向皇帝袒露自己的心迹:自从隆庆六年(1572)至今,“惴惴之心无一日不临于渊谷”——每一天都惴惴不安,如临深渊,如履薄冰。这并非矫情,类似的话语,在给刑部尚书王之诰的信中也有所提及:“弟德薄享厚,日夕栗栗,惧颠跻之遄及耳。顷之乞归,实揣分虞危,万非得已。且欲因而启主上以新政,期君臣于有终。”王之诰是张居正的儿女亲家,可谓至亲,他吐露的是真情:每日每夜都在战战兢兢,希望君臣之间能够有始有终,归政乞休是不得已而为之。他在给恩师徐阶的信中也说:“正膺重任,九年于兹,恒恐不保首领,以辱国家。”
正是出于这样的心态,张居正的《再乞休致疏》写得颇动感情,娓娓道来:国事家事,思虑之烦,负担之重,使得身心俱疲,外表勉强支持,其实衰惫已经达到极点,这种苦楚只有自己知道。唯恐有一天突然倒下,有负皇上重托。退而求其次,不再请求辞职,而是请假,不过是长假——“暂停鞭策,少休足力”。国家如有大事,皇上一旦召唤,立即赶来,听从驱遣。
朱翊钧接到张先生第二份奏疏,有点犹豫了。以他的早熟和敏感,不可能没有感到“威权震主”,何尝不希望张先生早日“归政”!但多年来养成的习惯,一切听凭皇太后与张先生安排,如此重大的人事变动,他做不了主,必须请示皇太后。于是他把张先生“请长假”的事报告皇太后,请她决断。没有料到自己的母亲态度坚决而恳切地挽留张先生,一切维持现状,等到儿子三十岁时才可以商量“归政”之事。
既然皇太后作出了决定,朱翊钧便亲笔写了手谕给张先生:
谕元辅少师张先生
朕面奉圣母慈谕云:“与张先生说,各大典礼虽是修举,内外一切政务,尔尚未能裁决,边事尤为紧要。张先生受先帝付托,岂忍言去!待辅尔到三十岁,那时再作商量。先生今后再不必兴此念。”朕恭录以示先生,务仰体圣母与朕惓惓依毗至意,以终先帝凭几顾命,方全节臣大义。
皇太后如此明白无误又毫无商量余地的决定,大大出乎张居正的预料,一般皇太后总是希望权臣早日归政,儿子早日亲政,慈圣皇太后则不然,要张先生辅佐儿子到三十岁。这一决定也使朱翊钧颇为尴尬,在母亲眼里,自己还是个孩子——“内外一切政务,尔尚未能裁决”,不得不打消尽快亲政的念头。所谓“辅尔到三十岁”云云,对于刚刚十八岁的皇帝而言,似乎意味着,只要张先生健在,亲政将永无指望。物极必反,朱翊钧对张居正,由不可须臾或缺,到恨之入骨,这是一个转变的契机。皇太后好心办了坏事,她的这个决定,严重地扭曲了朱翊钧的心理,一旦张居正死去,他必将进行报复,不择手段地彻底清除笼罩在其头上的光环和自己所受的阴影。
对于张居正而言,既然尊敬的皇太后已经发话,“今后不必再兴此念”,再提“归政乞休”就显得不识时务,除了鞠躬尽瘁,没有别的话好说了。
万历十年(1582)六月二十日,太师兼太子太师、吏部尚书、中极殿大学士张居正病逝,享年五十八岁。辉煌的张居正时代悄然落幕。
张居正的去世,使得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失去了有力的盟友,倒台已为期不远。司礼监秉笔太监张鲸为皇帝秘密策划了除掉冯保的计划,并且把这一信息传递到宫廷外面,造成舆论。冯保的下场是耐人寻味的。万历十年十二月初八日,御史李植上疏弹劾冯保十二条罪状,措辞非常严厉: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,狠毒异常,奸贪无比,窃弄威福,包藏祸心,应该和他的亲信张大受、徐爵一并处死。收到这份奏疏,皇帝当天就发出朱批:“冯保欺君蠹国,罪恶深重,本当显戮,念系皇考付托,效劳日久,姑从宽着降奉御,发南京新房闲住。”虽罪恶深重,却并不处死,让他到南京去养老;虽抄没了他的家产,却另外赏赐一千两银子、两箱衣服。皇帝的这种处理方式,一方面反映了他不忍心处死这位从小形影不离的“大伴”,另一方面则着意向外界释放一个信息,清算张居正的时机成熟了。
朝廷上下一下子失去了两个令人望而生畏的铁腕人物。主持内阁的张四维、申时行极力想摆脱张、冯二人的政治阴影;长期受到压制的言官如释重负;那些因持不同政见而受到打击的官员,迅速反弹,掀起否定张居正的汹涌浪潮。
万历十年十二月十四日,御史杨四知弹劾张居正十四条罪状,正中皇帝朱翊钧下怀——已经亲操政柄,如果不把威权震主十年之久的张居正的威权打掉,何以树立自己的威权!杨四知的奏疏写得空洞无物,却提供了一个极佳的口实,朱翊钧用朱批的方式发泄郁结心中的怨恨,与先前判若两人。朱批写道:
居正,朕虚心委任,宠待甚隆,不思尽忠报国,顾乃怙宠行私,殊负恩眷。念系皇考付托,待朕冲龄,有十年辅佐之功,今已殁,姑贷不究,以全始终。
其实,所谓“姑贷不究”云云,不过是官样文章,并非真的“不究”,他在等待弹劾的逐步升级。
既然皇帝已经谴责张居正“怙宠行私”,言官们心领神会。御史孙继先的奏疏不仅批判张居正,而且要求为因反对张居正而遭到惩处的余懋学、傅应祯、王用汲、吴中行、赵用贤、艾穆、沈思孝、邹元标等人平反昭雪,重新起用。朱翊钧为了把“威权震主”的影响消除干净,接受了这一建议,而且不惜为此检讨以前的错误:“朕一时误听奸恶小人之言,以致降罚失中。”这里所说的“奸恶小人”,当然非张居正莫属了。皇帝的这种政治姿态,刺激了反张浪潮,弹劾奏疏如同雪片般飞向乾清宫。
御史羊可立捕风捉影地揭发张居正霸占辽王财产,把废黜辽王事件与张居正挂钩,指责他是“废辽”事件的最大受益者。一向伺机翻案的辽王家属以为时机成熟,辽王次妃王氏向皇帝控告张居正,“丛计谋陷亲王”,“霸夺产业”,特别强调:“金宝万计,悉入居正家。”朱翊钧迅速作出反应,发出一道很长的圣旨。他在圣旨中说:张居正侵盗辽王府金银财宝,其父坟墓建造在辽王陵园内,掘毁他人坟墓,罪孽深重。你们这些地方官为何不加追究?现特派司礼监太监张诚、刑部侍郎丘橓、给事中王相、锦衣卫指挥曹应魁前往荆州,会同湖广巡抚、巡按,对张府财产查抄充公,全部押解朝廷。如果有官员敢于透露消息,容忍隐藏,包庇回护,一概逮捕严惩。
表面看来语气平静,理由充分,目的在于清查张府霸占辽王府财产的情况,其实在平静的表面之下,隐藏了一个严峻的政治问题——抄家。在当时的政治语境中,抄家的对象都是犯下严重罪行的官员,例如严嵩、冯保之类。这就意味着,查抄张府是对已经死去的张居正的一种追加处分,是对他的彻底否定,其政治意义远远大于经济意义,它标志着张居正从政治巅峰一下子跌入万丈深渊。促使朱翊钧对先前尊重备至的“元辅张先生”翻脸的原因也许很复杂,消除“威权震主”的影响无疑是主要原因。早在一年前,他看了大理寺送来的游七、冯昕的供词后,就下旨剥夺张居正一切政治荣誉——他自己亲手颁给的上柱国、太师兼太子太师等头衔,并且把他的儿子革职为民,统统是为了这一目的而采取的措施。
此举引起了朝野上下强烈的震动。一些敢于讲话的官员希望皇帝冷静、宽恕,最为引人注目的是都察院左都御史赵锦。他并不是张居正的亲信嫡系,甚至万历初年对于新政有所非议,以为太过操切。张居正授意言官弹劾他“讲学谈禅,妄议朝政”,迫使他辞官而去。如果为了泄私愤,他完全可以落井下石,报当年的“一箭之仇”。但他没有这样做,而是出于公心,分析“抄家”的利弊得失。
他以监察机构主官的敏锐洞察力,建议对内阁大臣的抄家应该慎重,嘉靖年间对严嵩的抄家连累江西百姓的教训,值得汲取。当时抄没严府家产,预先估计的数字过于庞大,具体操作时却难以达到这一数字,主持抄家的官员唯恐给自己带来不测之祸,只好就地取“财”,把附近百姓的财产拿来充数,留下了很大的后遗症。他认为,张府的财产不及冯保的万分之一,言官出于义愤,揭露的事实常常讲过头。万一再重演查抄严府的悲剧,那么对于湖广的流毒将十倍于江西。他提醒道,对张居正惩罚过于严酷,必将使得今后内阁大臣产生恐惧感,无所措手足。剥夺了政治荣誉,子弟也已革职为民,这些惩罚足够显示朝廷的威严了。无论张居正昔日如何擅权,如何操切,毕竟功大于过,断断不至于达到抄家的地步。希望皇上顾全当年辅佐帷幄的情谊,不要做出有损国体的事情来。
朱翊钧根本听不进去。
侍讲官于慎行写信给刑部侍郎丘橓,请他在抄家时手下留情。于慎行也不是张居正的亲信,当年因反对“夺情起复”而遭到张居正的责备,被迫辞职。张居正死后,他被重新起用,不计前嫌,讲了几句公道话,实属难能可贵。
他给丘橓的信洋溢着一派凛然正气:
张居正的始末已经人所共知,耗尽精力智慧,为国勤劳,是一方面;使用权术,结怨于朝廷上下,是另一方面。在他掌权的时候,举国上下争先恐后为他歌功颂德,不敢批评他的过失;而今身败名裂,举国上下又争先恐后声讨他的罪状,不敢肯定他的功绩。这两种态度都不合乎情理事实。
张居正对于纳贿极为谨慎,有深交的亲戚朋友的贿赂可以接受,陌路之人一概拒绝;债帅巨卿的贿赂可以接受,小官一概拒绝;能够进入张府大门的贿赂可以接受,不得其门而入的贿赂一概拒绝。他的受贿收入是有限的。
张居正以盖世之功而自豪,颇为自律,不敢做诬鄙之事,并且期望儿子有传世之业,不使他们交游过滥。他的父亲、兄弟虽凭借权势聚敛了一些钱财,但荆州张府的财产没有想象的那么多。
张居正的母亲年已八十,垂垂老矣,他的几个儿子都是不涉世事的年轻书生,抄家之后,身无分文,必定落魄流离,没有地方栖息。这是路人为之酸楚、士林为之伤心之事。希望抄家以后,允许给他儿子们几间房子,一块立锥之地。
在当时形势下,讲这样的公道话,显然要承担极大的风险。《明史·于慎行传》提及这封信,评论道:“词极恳挚,时论韪之。”肯定他的言辞恳切诚挚,得到舆论的好评。
然而,主持抄家的丘橓对张居正有私人恩怨,乘机报复,不但不手下留情,而且超越抄家的权限,肆意妄为。他还没有赶到荆州,就命令地方官查封张府房门,登录人口,一些躲避在空房的老弱妇孺,来不及退出,被活活饿死的有十几个人。在丘橓主持下的抄家,可谓锱铢必究,巨细无遗。但是抄到的数目与原先估计的数目相去甚远。于是严行拷问,迫使他们交代赃物已经转移、藏匿的数量与去向。
长子张敬修经受不了严刑逼供,上吊自杀,临终前写下一纸绝命书:
忆自四月二十一日闻报,二十二日移居旧宅,男女惊骇之状不忍惨言。至五月初五日,丘侍郎到府。初七日提敬修面审,其当事噂沓之形,与吏卒咆哮之景,皆生平所未经受者,而况体关三木,首戴幪巾乎!
……在敬修固不足惜,独是屈坐先公二百万银数。不知先公自历官以来,清介之声传播海内,不惟变产竭资不能完,即粉身碎骨亦难充者。且又要诬扳曾确庵(省吾)寄银十五万,王少方(篆)寄银十万,傅大川(作舟)寄银五万,云:“从则已,不从则奉天命行事。”恐吓之言,令人落胆……嗟乎,人孰不贪生畏死,而敬修遭时如此,度后日决无生路……不得已而托之片楮,啮指以明剖心。此帖送各位当道一目,勿谓敬修为匹夫小节,而甘为沟渎之行也。
……丘侍郎,任抚按,活阎王!你也有父母妻子之念,奉天命而来,如得其情,则哀矜勿喜可也,何忍陷人如此酷烈……
看了这份绝命书,大体可以领略当时抄家的惨状,堂堂一品大员的家眷竟然连一般犯人的待遇都没有,生不如死。张敬修毕竟是凡夫俗子,面临死神时流露出求生的欲望。五月初十写了绝命书,梦中得到吉祥预兆,没有上吊。到了五月十二日,再次会审,以严刑威胁,逼迫承认赃财已经转移隐匿。实在走投无路,才上吊自尽。
前任内阁首辅的长子上吊自尽的消息传到京城,引起强烈的反响。内阁次辅申时行感到震惊,写信给湖广巡抚李岷山,委婉地表达了不满。信的大意是:抄家之事出于皇上圣恩,势不可挡,难以挽回。而我辈奉命行事,要平衡法律与人情,在无可奈何之中,尽量寻求可宽则宽的途径。圣旨没有明文规定的,不必一丝一毫严密搜求;审判之际,只对僮仆使用刑罚就可以了,他的几个儿子都有功名官职,不必对他们继续上镣铐,窘辱备至。这就是张敬修之所以自杀的原因。昨天看到传来的遗书,行路之人都为之悲伤流泪。这件事情,上关系到国体,下关系到人心,绝不可以等闲视之。死者不可复生,而生者尚可以委曲求全,奄奄老母,茕茕孤儿,如果不着意抚恤,再出现重大变故,那么地方长官难辞其咎。
申时行的这一席话,说得合情合理,又不得罪皇帝。但事已至此,他也徒唤奈何,只能希望善后工作做得好一点。
在舆论的压力下,朱翊钧不得不采取一些补救措施:张居正辜负朕的恩眷,遗祸亲属,其母老迈,流离失所,委实可怜,当地政府拨给空宅一所,田地十顷,以资赡养。但是对于抄没张府财产丝毫不放松,凡是可以移动的抄家物资,立即分路押送北京;房屋、牌坊等不动产,一律折成银两押送北京,全部交由皇宫内库查收。至于都察院议定的张居正的罪状,皇帝很不满意,亲自定下了这样的结论:
张居正诬蔑亲藩,侵夺王坟府第,钳制言官,蔽塞朕聪。私占废辽地亩,假以丈量遮饰,骚动海内。专权乱政,罔上负恩,谋国不忠。本当斫棺戮尸,念效劳有年,姑免尽法追论。伊属张居易、张嗣修、张顺、张书都着永戍烟瘴地面充军。你都察院还将居正罪状榜示各省直地方知道。
这是对张居正的彻底清算,他担任内阁首辅十年来的政绩,被说成“专权乱政”“谋国不忠”;对他的改革举措——清丈田亩,给予“骚动海内”的负面评价;对他雷厉风行的作风,给予“钳制言官,蔽塞朕聪”的负面评价。这位当初对“元辅张先生”推崇备至的万历皇帝,如今早把那些溢美之词抛到九霄云外去了。这就是皇帝的专制作风,把臣子视为草芥,可以捧上云霄,也可以打入地狱,愈是功高盖主的大臣愈是如此。
用客观冷静的眼光看来,张居正尽管有各种各样的缺点,但是他忠心耿耿辅佐皇帝,为革除积弊推行新政而呕心沥血,功绩是难以抹杀的。《明神宗实录》的纂修官给他的盖棺论定,还算平直公允,较少意气用事的成分。他们说:张居正“沉深机警,多智数”,受命于“主少国疑”之际,独揽大权,辅政十年,政绩卓著,“海寓肃清,四夷詟服”,“太仓粟可支数年,冏寺(太仆寺)积金钱至四百余万”。然后用十八个字来表述万历新政的成就:“成君德,抑近幸,严考成,综名实,清邮传,核地亩。”总括成一句话:“洵经济之才也”——实在是经国济世的人才啊!
当然,《明神宗实录》也没有回避他的过失,尽管过不掩功,也足以使他陷入无法摆脱的困境:
偏衷多忌,小器易盈,钳制言官,倚信佞幸。方其怙宠夺情时,本根已断矣。威权震主,祸萌骖乘。何怪乎身死末几,而戮辱随之。识者谓:居正功在社稷,过在身家。
张居正悲剧的根源就是八个字——“威权震主,祸萌骖乘”。悲剧的表现十分独特——“功在社稷,过在身家”。或者就像海瑞所说:“居正工于谋国,拙于谋身。”所谓“过在身家”“拙于谋身”,根源就是“威权震主”。万历时期担任礼部尚书、内阁大学士的于慎行对此有入木三分的评论:万历初年,张居正掌权,与冯保互相倚靠,共操大权,对于辅佐皇帝并非没有益处。只是凭借太后支撑,挟持小皇帝,束缚钳制有些过分,使之不得伸缩。皇帝年龄虽小,心中已经默默忌恨。因此祸机一旦触发,就不可挽回。世人只看表象,以为张居正钳制言官、过于操切是导致祸患的原因,以为“夺情起复”以及儿子进士及第是得罪的根本。这些现象当然存在,但不足以导致张居正身败名裂,最根本的原因是“操弄之权,钳制太过”。这八个字是刻画张居正对皇帝的态度,也就是“威权震主”的另一种说法。
无论功勋多么卓著的大臣,绝对不能“僭越”,使皇帝感受到震慑。张居正如此精明强干,居然对这个关键有所疏忽,忘乎所以,难怪海瑞要说他“工于谋国,拙于谋身”了。
【摘自:《大明王朝的权力博弈:樊树志细说明朝人物》 樊树志/著 天地出版社&天喜文化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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