任见：三国两晋的茶业茶俗茶文化【原创】

汉代茶事的传播，主要在荆楚一带以及长江中游偏下地方延及吴越，到了汉末三国两晋时期，江南大部和浙江沿海地区，茶树栽植、茶业生产和茶叶饮用就比较广泛了。

曹魏明帝太和年间官至博士的张揖，字稚让，东汉清河人，今河北清河，著《广雅》一书，其中涉及巴山和荆湘的茶事这样说：“荆巴间采荼作饼，叶老者，饼成，成以米膏出之。欲煮茗饮，先灸令色赤，捣末，置瓷器中，以汤浇覆之，用姜、葱、橘子芼之，其饮醒酒，令人不眠。”

可见，当时湖北与四川交界一带地方的饮茶方式，是采茶叶做成茶饼，若是叶老的茶饼，必须用米汤处理方可。想煮茶喝时，先烤茶至赤青色，捣成茶末，放入瓷碗中，加些葱、姜、橘皮等调料，冲入开水，成为饮品，喝了这种茶可以醒酒，人就不想睡觉了。

张揖擅长训诂，是一位治学认真的学者，他所著的《广雅》按意义分类相聚，是研究古代汉语词汇的重要著作。他所记载的茶事，当为确凿可信的大面上的情形。

据《三国志·吴书·韦曜传》记载：“孙皓即位，封高陵亭侯，迁中书仆射，职省，为侍中，常领左国史。时所在承指数言瑞应。

“皓以问曜，曜答曰：‘此人家筐箧中物耳。’又皓欲为父和作纪，曜执以和不登帝位，宜名为传。如是者非一，渐见责怒。曜益忧惧，自陈衰老，求去侍、史二官，乞欲成所造书，以从业别有别付，皓终不听。时有疾病，医药监护，持之愈急。

“皓每飨宴，无不竟日，坐席无能否率以七升为限，虽不悉入口，皆浇灌取尽。曜素饮酒不过二升，初见礼异时，常为裁减，或密赐荼荈以当酒，至於宠衰，更见逼强，辄以为罪。又於酒后使侍臣难折公卿，以嘲弄侵克，发摘私短以为欢。

“时有愆过，或误犯皓讳，辄见收缚，至於诛戮。曜以为外相毁伤，内长尤恨，使不济济，非佳事也，故但示难问经义言论而已。皓以为不承用诏命，意不忠尽，遂积前后嫌忿，收曜付狱，是岁凤皇二年也。”

其中“或密赐荼荈以当酒”，明确记录了吴主孙皓宴饮时以茶代酒的情形。

孙皓是三国时期吴国的关门君主，继位前是乌程侯，乌程是今天的浙江湖州。《韦曜传》所记述的这段故事，发生在公元260年，其永安三年之后。因为孙皓继位之初，雄心大发，意欲进图中原，曾有一度把都城迁到了武昌。但终究能力有限，次年便又缩回了下游的建业，今之南京。回到南京后，贪图享乐，不停人言，渐而成了一个骄纵残忍的暴君。

韦曜原名韦昭，陈寿生命后期，晋朝已经产生，他定稿《三国志》时为了躲避晋帝司马昭的忌讳，将韦昭改成了韦曜。韦曜，字弘嗣，原籍云阳，今之江苏丹阳，博学善文，担任吴国的侍中，兼职编修国史。这人比较硬气，不肯听从孙皓的意愿为孙皓的皇爹撰写本纪，被孙皓杀掉。

韦曜在吴国宫廷工作期间，参与宴饮，孙皓“密赐茶荈以当酒”的事情，说明在汉代后期三国吴地的统治阶级中间，已经流行茶饮了。皇帝随时可以“密赐”，是身后已常备的有茶叶。韦曜呢，能饮茶多升，岂不是当时公布队伍日常嗜茶的缩影吗？

孙皓身籍建业，今之江苏南京，韦曜家在云阳，今之江苏丹阳，都是下江人，长江下游地区人士，以饮茶为习惯，说明吴下之地已普遍兴起饮茶之风了。

茶风之谓，我们还能从吴人秦菁所撰《秦子》中的记载来说明：“顾彦先曰，有味如臛，饮而不醉；无味如荼，饮而酲焉，醉人何用也？”“臛”是肉汤，“酲”是醉态。肉汤喝饱也不醉，茶却喝下去就起反应，人要醉不在于他喝了什么。

顾彦先是顾荣的字，他是秦菁的同僚，吴郡吴县人，今江苏吴县，做过黄门侍郎，吴亡后又仕晋，任尚书副职、太子宫助理等。在晋朝工作期间，看到司马皇族的恶心事太多，常常饮得真醉假醉，掩饰自己，他的“醉人何用也”就是此一时期的心境写照。

撇开顾荣的官场感叹不说，秦菁所引这条史料，完全可以充作三国时期江南茶俗的旁证。

三国的吴，以及东晋，均定都在今天的南京。达官贵人集结、来自北方的士族徙居而来，使南京周围大片地区，政治经济文化领先。作为新兴的生活、文化现象，茶事、茶业和茶文化，自然较之其他地区，明显更快地发展起来。

三国时期的江东茶风，主要吹拂于宫廷望族和士人之家，到了晋朝，茶已成为建康和三吴地区普通人家的款客之物。

任瞻，字育长，曾任天门太守、都尉、仆射，德才杰出，甚有令名。

“武帝崩，选百二十挽郎，一时之秀彦，育长亦在其中。王安丰选女婿，从挽郎搜其胜者，且择取四人，任犹在其中。童少时，神明可爱，时人谓育长影亦好。自过江，便失志。王丞相请先度时贤共至石头迎之，犹作畴日相待，一见便觉有异。坐席竟下饮，便问人云：‘此为荼，为茗？’觉有异色，乃自申明云：‘向问饮为热为冷耳。’尝行从棺邸下度，流涕悲哀。王丞相闻之，曰：‘此是有情痴。’”

任瞻少年时代，聪明可爱，当时人们认为他相貌也好。自从过江后，就头脑糊涂了。丞相王导邀请先前渡江的贤达一同到石头城迎接他，还是像过去一样对待他，可是一见面便发现他变化了。安排好座席，摆上茶饮，他就问别人：“这是茶，还是茗？”刚一发问，发现别人表情疑惑，就自己申明道：“刚才问茶是热的还是冷的罢了。”有一次，他从棺材铺前走过，流了泪，很悲痛。王导听说了，说：“这是有情之痴。”

任瞻随着晋室被迫南渡以后，很不得志，患了抑郁症。不过，从中原初到江南的人，弄不清楚荼和茗，一坐下来，主人就上茶，觉得新奇和糊涂也在常情之中。

《晋中兴书》记载：“陆纳为吴兴太守时，尚书谢安尝欲诣纳。纳兄子俶，怪纳无所备，不敢问之，乃私蓄十数人馔。安既至，所设唯荼果而已。俶遂陈盛馔，珍羞毕具。及安去，纳杖俶四十，云：‘汝既不能光益叔父，奈何秽吾素业？’”

陆纳做吴兴太守时，吏部尚书谢安想拜访他。陆纳的侄子陆俶怪他没什么准备，但又不敢问他，便私自准备了十多人的肴馔。谢安来后，陆纳仅摆出茶饮和果品招待，陆俶则摆上丰盛的肴馔，各种山珍海味，样样俱全。谢安走后，陆纳打了陆俶四十大板，说：“你既不能为你叔父增加光彩，为什么破坏我廉洁的名声呢？”

陆纳是三国东吴将军陆逊的后代，东晋时历任太守、吏部尚书、仆射、散骑常侍和尚书令等职务，为政清廉，生活俭朴，在当时的高级公务员阶层中算得上特立独行的节俭典范。

曾在京师供职的陆纳要去吴兴担任太守，临行前宴请包括大司马桓温在内的一众友人。酒席之上，仅有一盘鹿肉和一斗酒而已。众人对宴会规格表示讶异，陆纳却说，就这还是破例奢侈一回，平时饮食远不需要这样排场。

到了吴兴任职后，陆纳依然节衣缩食，非常清廉。事迹逐渐被传颂开来，吏部尚书谢安听闻后方来拜访。陆纳视茶为“素业”，将茶饮看得比吃肉喝酒低级得多，侧面反映当时当地的茶饮之事已相当普遍。

从多种史籍可以看出，三国时期江东饮茶风盛，权贵以之为贵，到了东晋时期，茶已变成寻常之物，平民之家以茶待客约定俗成，有些豪门贵族，又反过来以陪客饮茶来标榜他们比较俭朴。

你看，茶从三国时期的高贵奢侈品变成东晋时期的简朴标志物，该经历了怎样的社会面普及过程呢？

东晋裴渊的《广州记》载：“酉平县出皋卢，茗之别名，叶大而涩，南人以为饮。”酉平之地，在今天广东惠阳西北，说明三国两晋时期，不惟江浙吴越，南部沿海也有茶饮，甚至还有“品牌”和地方类别。

不过，统观当时茶叶出产的数量和技术质量，其中心还是在西蜀和巴荆地区。

西晋以前，巴蜀的茶就有名了，《蜀志》载：“什邡山，出好茶”；“南安、武阳皆出名茶”。《南中志》也载，平夷之山“出茶、蜜”等。至于荆楚，《荆州土地记》称：“武陵七县通出茶，最好。”

西晋时期专门歌吟茶事的诗赋类作品杜育的《荈赋》，我们已专章学习了，残篇不长，兹再复读一遍。

“灵山惟岳，奇产所钟。瞻彼卷阿，实曰夕阳。厥生荈草，弥谷被岗。承丰壤之滋润，受甘露之霄降。

“月惟初秋，农功少休；结偶同旅，是采是求。水则岷方之注，挹彼清流；器择陶简，出自东瓯；酌之以匏，取式公刘。

“惟兹初成，沫沈华浮。焕如积雪，晔若春敷。若乃淳染真辰，色绩青霜；氤氲馨香，白黄若虚。调神和内，倦解慵除。”

出身于爱茶世家的杜育，字方叔，襄城定陵今河南叶县人，自小岐嶷，人称神童。及长，风姿俊美，才藻出众。先做汝南太守，后任右军将军、国子祭酒。

《荈赋》所咏，包括自茶树生长至茶叶饮用的全部过程。茶的种植、生长环境，采摘的劳动场景，烹茶、选水以及茶具选择的讲究。

“灵山”、“丰壤”， 指的是生长环境，“月惟初秋”，是采摘时节，“结偶同旅”， 是采摘场景，“岷方”、“清流”，是选水，“东隅”、“陶简”、“酌之以匏”，是选择茶具，“华浮”、“积雪”， 是烹茶初成时的茶汤状态，“调神和内，倦解慵除”，是饮茶的功效。

晋朝时期，茶风日盛。高耸灵秀的山岳，丰腴滋润的坡谷，长满了荈草，天上降下甘美的雨露，滋润它们。时节刚好是农闲的时候，人们你我相邀，成群结伴到山上去采集荈茶，又像郊游踏青，乐趣横生。

烹茶用水，当选岷江上游所流下的清水。煎茶选择陶碗，东瓯所制造的最好，就是越州窑的青瓷。酌取茶汤，则要用匏瓜做成的瓢，像先周大贤飨宴酌酒的“匏”。

茶刚煮好的时候，沫是往下沉的，细轻的汤花则浮上来，光亮鲜明，仿若耀眼的积雪，华丽灿烂，又如欣向荣的春花。

杜育把先民农闲之余性灵丰富的茶道生活写得栩栩如活，生动可见，《荈赋》不愧为清和典雅、脍炙人口的赋章。

《荈赋》第一次记录“弥谷被岗”的植茶规模，第一次状述秋茶的采掇，第一次提出陶瓷与茶饮的关系，第一次展示“沫沉华浮”的茶汤特点。这四个第一，足以使它在茶文化发展史中的地位高高在上。

《荈赋》比唐朝陆羽的《茶经》早四百多年，陆羽在《茶经》里三次引用杜育的文字，实为罕见，也证实了西晋茶事的不凡特色。

左思，字太冲，齐国临淄今山东淄博人。西晋著名文学家，他的《三都赋》太有名，造成了“洛阳纸贵”的局面。据说左思其貌不扬，却自幼才华出众。在晋朝宫中任秘书郎。

左思《魏都赋》曰：“樵苏往而无忌，即鹿纵而匪禁。腜腜坰野，奕奕灾亩。甘荼伊蠢，芒种斯阜。西门溉其前，史起灌其后。墱流十二，同源异口。畜为屯云，泄为行雨。水澍稉稌，陆莳稷黍。”

樵夫前去打柴搂草，没有忌讳，猎人猎取糜鹿，也不禁止。郊野肥美，田亩繁茂，苦荼生长，稻麦丰足。曾有西门豹灌溉在前，又有史起引水在后。泄水浇田之处分为十二磴流趟，水源相同出口不一样。蓄水如云聚，排水似行雨。渠水灌稉稻，陆地浇稷黍。

专门介绍郊野“苦荼”的长势，把它和稻麦并列陈述，说明在当时的中原，以苦荼做配菜或做茶羹的习俗已很普遍。

左思还有《娇女诗》，生动地描写“娇女吃茶”的情景。

吾家有娇女，皎皎颇白皙。小字为纨素，口齿自清历。鬓发覆广额，双耳似连璧。明朝弄梳台，黛眉类扫迹。浓朱衍丹唇，黄吻烂漫赤。娇语若连琐，忿速乃明集。握笔利彤管，篆刻未期益。执书爱绨素，诵习矜所获。

其姊字惠芳，面目粲如画。轻妆喜楼边，临镜忘纺绩。举觯拟京兆，立的成复易。玩弄眉颊间，剧兼机杼役。从容好赵舞，延袖象飞翮。上下弦柱际，文史辄卷襞。顾眄屏风书，如见已指摘。丹青日尘暗，明义为隐赜。驰骛翔园林，果下皆生摘。红葩缀紫蒂，萍实骤柢掷。贪华风雨中，眒忽数百适。务蹑霜雪戏，重綦常累积。

并心注肴馔，端坐理盘鬲。翰墨戢闲案，相与数离逖。动为垆钲屈，屐履任之适。止为荼荈据，吹嘘对鼎立。脂腻漫白袖，烟熏染阿锡。衣被皆重地，难与沉水碧。任其孺子意，羞受长者责。瞥闻当与杖，掩泪俱向壁。

左思以诗人的敏锐和慈父的怜爱，通过两个女儿的寻常生活细节，描述了女儿幼年逗人喜爱的娇憨，两个女儿令人哭笑不得的天真顽劣，展露了幼女无邪无忌的纯真天性。

开头简洁利落，点出“娇女”主题。接着描写小女儿纨素的娇憨笨拙，稚气横生，大女儿惠芳的矜持爱美，稚气未脱。后半部分写小女儿大女儿共有的童年乐趣，展现了她们活泼可爱的天性，闪烁着一个慈父忍俊不禁的爱。

其中“止为荼荈据，吹嘘对鼎立”两句，是两个女孩儿用嘴吹炉急等茶吃的情景，活灵活现，如诗如画。

左思一家，先居洛阳，后移冀州，一直在北方，所以他的文字中关于茶事的记载，无疑也是中原仕宦人家日常饮茶事宜的铁证。

西晋时期，喜欢饮茶的官员很多。安平即今河北衡水安平人张载，曾任著作郎、中书侍郎等职，他年轻时从洛阳出发，行程数千里，去探望在成都任职的父亲，具体的年份是公元285年，晋太康六年。

张载在父亲帮助下，对蜀地山川、历史、人物、风情作了深入考察，写出了成都赞美诗《登白菟楼》，诗云“披林采秋橘，临江钓春鱼。黑子过龙醢，果馔逾蟹蝑。芳荼冠六清，溢味播九区。人生苟安乐，兹土聊可娱。”

秋天到林中采橘，春天到江边钓鱼。鱼子肉饼佐餐，还有果脯蟹酱。席上香茶，六种宫廷饮料也难以媲美，人生享乐，这片巴山蜀水再好不过。

张载在诗中无意透露了西晋时期已然普及的茶事和茶饮文化。

晋朝并州刺史刘琨喜欢饮茶，《与兄子南兖州刺史演书》曰：“前得安州干茶二斤，姜一斤、桂一斤，皆所须也。吾体中烦闷，恒假茶。汝可信致之。”致书侄子刘演，说身体不适，长久以来靠茶解除闷气。让侄子给他寄些“安州干茶”去，继续调养身体。

饮茶风俗盛行，饮茶方式也多。东晋书法家王羲之《杂帖》中有一封写给亲人的信件，说“节日萦牵少睡，蕲茶微炙，善佳”， 提到了“炙茶”的方法，说明当地已将饮茶当成了一门学问，钻研，出新。

晋朝时期，人们发掘茶饮的药用效力，还常常比较某地某地出产的茶叶，某样某样的烹制方法，得出结论，相互介绍。

两晋之交，许多北方士大夫随朝廷到了南方，有人适应了南方的生活，也有人长期水土不服，对于南方人热衷的茶饮事宜，他们始终目为略显奇怪的习惯。

《世说新语》记载，有一位北方士人叫王濛，衣冠南渡之后爱上了饮茶，每次有客人来访，都要以茶相待。拒不接受南俗的北方官员，面对茶羹，难以下饮，每次到王濛府上拜访时都会哭笑不得地说：“今日有水厄。”

水厄者，溺灾也。说得多了，“水厄”也成了饮茶的代指。

三国和两晋，是古代茶叶文化初步成型的重要阶段。如果说汉朝以前的茶事，只是区域性的简单文化，三国和两晋之后，茶饮文化与其他社会性文化相融相会，相互影响，系统特征已经显示出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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任见，即作家后山，出身理科，中外文化比较研毕业，有《浪漫国度-法国史传》6卷本、《洛阳城》10卷本、《丝路密码》2卷本、《大唐上阳》（10卷本）《帝都传奇》（10卷本）《牡丹传奇》（10卷本）《曹操传》（大陆、台湾版）《刘禹锡传》《白居易传》《来俊臣传》《薛怀义传》《巫文化诠讲录》《学以成人》等著作及译作逾百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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