​情绪价值：英国与日本的近现代考古造假风波

公元19-20世纪，技术领域的进步推动着考古研究发展，让人类终于能窥探先祖的真实生活状态。然而，源自民族主义、国家情节和个人荣辱的负面因素，也随之对历史研究灌输过不少负面情绪。其中最为恶劣的行径，莫过于为发现而发现，为自圆其说而疯狂造假。

无论首先推出进化论的英国，还是沦为战败国的日本，都在不同历史阶段出现过著名造假案例。

人类起源于英国

进化论的提出 颠覆了人类对自身起源的认识

1859年11月24日，达尔文祭出自己的鸿篇巨著《物种起源》，并以英国为中心引发漫长且激烈的学术争论。虽然其观点还有许多不完善的缺陷，但大体上符合生物学与考古学的发展方向，终究升格为世人皆知的权威性指导理论。但任何理论都必须靠化石证据予以支撑，特别是在涉及灵长类进化到人类的关键环节，很快就引发各国学者间的竞争式发掘。

毕竟，那是民族主义初登历史舞台的特殊年代，也是一个容易孕育沙文主义等极端思想的灰色岁月。所以，学者们若能首先发掘出介于人类和其他灵长类生物之间的物种化石，就能轻松取得学术成就和国家荣誉的双重桂冠。乃至在今人看来非常无聊的“发源之地争夺”，都曾是几代考古学家的毕生追求。

1865年 首先在德国被发现的尼安德特人

1865年，有学者在德国杜塞尔多夫附近的尼安德特山洞里，发现一具石破惊天的人骨化石。虽然一度被认为是患有先天性疾病的现代人，但经多方考证确定为大名鼎鼎的尼安德特人。这种前额低眉骨突、身体壮硕与又不太像猿猴的古人类，至今仍被视为进化史上不可或缺的一环。更为重要的是，稍后建立的第二帝国宣称其为历史上最早人类，言下之意便是全人类起源之地就在自己脚下。随即，一场轰轰烈烈的祖源争夺战在全欧洲悄悄打响。

1868年，法国多尔多涅区莱塞济附近的克罗马农山洞裂隙中，也有发现古人类化石。由于体态更接近现代人类，故而被拿破仑三世时代的学者钦定为全人类先祖。相比之下，德国的尼安德特人更加原始，被反讽为类似黑猩猩的早期人类堂兄弟或退化版本。在那个没有分子生物学的蒙昧年代，两国学界专门为此争到面红耳赤，都无法靠决定性证据说法对方。

1868年 首先在法国被发现的克罗马农人

不想隔壁的荷兰在1890年突然出手，宣布在东印度群岛的爪哇发现一批古人类化石。那便是生活在距今50万年前的直立人，也是尼安德特人和克罗马农人的直系先祖，自然被高调宣称为如假包换的“最早人类”。

此后，科学家们开始对直立人和尼安德特人的骨骼进行大量分析。从而确定他们在身体结构上十分接近现代人，只是拥有一颗更类似猿猴的大脑。这个结果自然会引来舆论的极为不满。因为在大量依旧坚信神创论的地方看来，智慧才是让人有别于与其他动物的关键性要素。所以，人类能在万物中脱颖而出，必然是先从大脑进化开始。反过来也促使学界做针对性研究，希望能找到一种拥有猴子身体+人类脑部的奇迹生物。

1890年 首先在爪哇被发现的直立人

皮尔丹人丑闻

正在研究皮尔丹人头骨的早期学者

另一方面，欧陆各国的考古学发掘成果，开始让最早提出进化论的英国有些坐立不安。作为当时的头号强国，不列颠在人类进化领域的化石空白，势必不流于塑造自豪感与深层次的广泛认同。这就给部分鬼迷心窍的学者以充分活动空间，不惜用无耻的造假之举来填补真空。

1912年2月，大英博物馆的古生物学家伍德沃德，突然收到民间好者查尔森-道森来信。后者在信件中声称，自己在英国苏塞克斯郡皮尔唐区，找到一具非凡的古人类头骨化石。而且是与在英国早已灭绝的河马、大象等生物的牙齿化石一同被发现。本就坚信民族主义的伍德沃德大喜过望，决定和这位从天而降的票友一起前去挖掘。后来便在皮尔唐地区发现了古人类遗骸、原始石器和其他动物化石。他断定其年代为距今40-50万年前，还亲自将之命名为--皮尔丹人。

皮尔丹人的发掘现场照片

事实上，这个作为的皮尔丹人化石，至少在下颌以上部分与现代人极其类似。特别是在脑容量方面达到现代标准，且面部也不像尼安德特人那样原始粗犷。若非拥有好似黑猩猩的下巴，几乎不会被断定为史前生物。只是因为符合当时非常流行的“大脑先进化”理论，所以很快引来媒体与不明真相的同化热捧。首先是英国最权威的《自然》杂志，称该头骨为进化史中的缺失之环，继而又有美国《时代》周刊发出标题为“达尔文理论被证实”的祝贺专文。更有解剖学家史密斯对其赞誉有加，宣布这是猿猴与增长过快大脑的完美结合！

在这些进化狂热的学术和舆论作用发酵下，学者不仅断定皮尔丹人是英国最早的古人类，还宣布不列颠岛才是人类真正的起源地。相比之下，直立人与尼安德特人都不过是旁支或退化版本，在智慧层面不能与原版相提并论。即便是体态最符合后世审美的克罗马农人，也因生活年代较晚而被宣布是英国先祖的法国后代。

皮尔丹人的头骨复制品

不过，这个皮尔丹人化石的诡异之处实在太多，终究难逃眼尖者的深刻怀疑。首先就是头骨在上下颚部分泾渭分明，被怀疑这是合成物或相互叠加的两种生物遗骸。后来更多新发现的化石证据也表明，大脑先进化的说法很不合理。因为演化不可能只局限于一个部位，势必在其他方面也造成显著改变，而不是皮尔丹人头骨那样的过分唐突。例如在当时非洲英属领地发现的南方古猿就年代更早，一样是类人身体与原始头颅的经典组合。

到了1935年，连英国本土都发现有直立人化石，让皮尔丹人在这么多考古证据面前变成不折不扣的另类。

皮尔丹人的面部复原过程

与此同时，欧美各国的民族主义热潮开始逐步消退。根本性的转折因素，就是两次无比惨烈的世界大战，以及随之而来的社会福利运动。既然精神领域的打鸡血并不能带来更强能力，那么任何以此为目标的附属品就必然面临身价大跌惨剧。人们普遍更关心与自己切身相关的利益，而非虚无缥缈的认知共识，也就没兴趣维持人类起源地这顶大帽子。加之考古学技术的稳步发展，使早年间的造假成果面临更多严峻挑战。

1953年，学者重新将皮尔丹人的下颌骨样品来进行化验。居然发现上面白色部分没有石化骨质，而是人工染上去的颜料。其他标本也被同样地染成黑色，使之看上去能与古老的砾石层保持一样。随后通过化学测试、显微镜窥探和X光拍照等新手段分析，确信其为经过修饰的现代人头骨，而下颌骨部分属于未成年的现代猩猩。1959年碳14测定，更是直接将这则流传40年的谎言彻底戳破。

伍德沃德炮制的骗局 终究难逃科技纠错

无中生有的70万年日本史

1970年代 正处经济高速发展期的日本

然而，从新兴区域强权到战败国的蜕变速度过快，给无数人心中蕴含着被严重压抑的民族主义情绪。如果再承认日本人的先祖，是到旧石器时代晚期才渡海乔迁的渡来人，无疑会进一步打击受损的民心士气。可惜，20世纪50-70年代的发掘代文物，始终停留在30000年左右的水平。这就倒逼着少数被情绪冲昏头脑的学者铤而走险，闹出又一桩举世震惊的考古造假大案。

堪称日本历史上最有名的考古造假大师 藤村新一

1972年，出生于日本宫城县的业余考古爱好者藤村新一，因不满于日本只有30000年历史的现状而投身于旧石器时代考古发掘。经过整整12年的不懈努力，终于在散乱的木遗址中找到出距今40000年的石器样本。从此一发不可收拾，又用六年时间进行深度挖掘，宣布发现了马场坛遗址。不仅成功打破日本旧石器考古领域的极限，还成功把日本历史向上提前了十几万年！

藤村新一公布的发掘石器

可惜，如此伟大的壮举依然难逃同行质疑。一个没有经过专业训练的业余爱好者，竟能在家乡附近连续发掘出数量众多的远古遗物，不得不让头脑清醒的学者们感到困惑。而且藤村新一每次发现的这些石器都做工精美，还是非碎片状态的完整出土，甚至是完全不符合时代特征的超前文物。怎么看都别扭且极不自然，更像是为谋求名利而故意制造出来的假象。因此，质疑其发现真实性的声音越来越多。

于是，日本《每日新闻》在2000年10月出动拍摄团队，悄悄盯梢藤村新一的考古发掘过程。结果发现他经常在夜里悄悄潜伏到隔离带，走进一个深约3米的发掘坑，用铲子把藏在口袋里的几块石器埋入其中。隔天早上再带团队到同个坐标发掘，将入土不到24小时的赝品宣布为重大发现。尽管他狡辩自己只是初犯，但稍后的全面检验却证实有159处发掘完全伪造，另有3处部分改造。至此，藤村新一的学术英雄形象彻底破灭，各界舆论为此一片哗然。加之泡沫经济破裂后的长期萧条，就让日本国民不再愿意看到和容忍这类学术造梦家的荒唐表演。

惨遭《每日新闻》扒皮的 藤村新一

破灭是必然结局

历史上的考古造假案例不胜枚举

事实上，人类在近现代考古领域的造假风波远不止于上述两例。但1912年的伍德沃德和1972年的藤村新一，都具有非常鲜明的背景代表性。前者的造假发生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夜，也是全欧洲为狂热民族主义所蒙蔽的巅峰时刻。任何考古学成果都要被拿来标榜本国的天然无敌性，结果就是百万家庭的妻离子散，以及经济领域的长期低迷。后者的造假目的则更为纯粹，就是要重新激发民族主义情绪，为充斥着失败主义情绪的社会注入文化强心剂。

可惜，这类罔顾事实的骚操作，往往经不起时间和科技发展的推敲，更抵不过良心学者与社会生态的微妙变迁。毕竟，科学研究永远基于事实证明，唯有变态心理才需要虚幻概念，以及臭不可闻的情绪价值......

（全文完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