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上海市档案馆馆藏的盐业银行上海总管理处的档案中,保存着上世纪四十年代发往天津的一封加急电报的底稿,全文不过寥寥数语,却印证着当时发生的一起重大绑架案…… 枪匪劫道阔佬被绑 天色尚早,但张伯驹还是早早地起了床。两天前他接到北京的一个电话,说
在上海市档案馆馆藏的盐业银行上海总管理处的档案中,保存着上世纪四十年代发往天津的一封加急电报的底稿,全文不过寥寥数语,却印证着当时发生的一起重大绑架案……
枪匪劫道阔佬被绑
天色尚早,但张伯驹还是早早地起了床。两天前他接到北京的一个电话,说有一位于公于私都很重要的朋友,将转道天津,乘船于今天一早抵达上海,“烦劳伯驹兄务必亲莅迎接。”张伯驹虽然生性散淡,并非巧于酬酌之人,但对于场面上必须的一些礼仪还是讲究的,于是满口应承。
梳洗打理完毕,张伯驹走下楼来。司机老孔早已把车停在了院门外,恭候主人的到来。这是一辆牌号为6010的福特牌轿车。待张伯驹坐稳,车便缓缓地启动了。张伯驹住的地方位于法租界西摩路培福里16号,是一幢宽敞气派的西式洋房,主人是张伯驹一位做生意的同乡,私交甚笃,张伯驹接受盐业银行委派到上海任职以来,就拒绝总行叮嘱他住在行里的要求,一直借住在这里。房子的地理位置不错,闹中取静,很称张伯驹的心意。
培福里道路不宽,老孔车开得很小心。车抵弄堂口,老孔小心翼翼地旋转方向盘,把车拐上了西摩路。突然,路边人行道上闪出三个人,其中一人不由分说窜向车头,堵住了去路。作为职业司机,老孔此时唯一的反应就是紧急制动,完全下意识的,不可能还有其他选择。然而待车停稳,气急败坏的老孔刚待张口呵斥,却蓦然傻眼了——透过窗玻璃,他看到,一支黑洞洞的枪管直指他的脑门。
岂止一支,另外两人的手中也都各掂着同样的玩意儿,杀气逼人地从轿车的两侧贴了过来。不等老孔醒过神来,其中一人就打开车门,把老孔狠狠地拽了出来,一屁股坐上了老孔的位置。
后排张伯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,嗔怪道:“老孔,你们闹什么闹?”话音未落,他的脑门上也被一左一右两支枪管顶了个结实,动弹不得。
“你们是谁呀?我要到码头接客人。”张伯驹一脸不知就里的懵懂。
两人并不解释,只是紧紧地把张伯驹夹在当中,急吼吼地催促前排:“好了,快走!快走!”听那声音,紧张得嗓音都劈了。
只听油门一阵轰响,6010号喷出一溜黑色烟屁,撇下老孔,绝尘而去。
鼎鼎张公子横遭劫难为哪般
话说到此,不能不交代一下张伯驹。
张伯驹,原名家骐,字丛碧,别号游春主人、好好先生。河南项城人,生于1898年,幼时被其父张锦芳过继给伯父张镇芳为子,入私塾,就读天津新学书院,18岁时奉继父之命进袁世凯的混成模范团骑兵科习武,毕业后行伍于曹锟、吴佩孚、张作霖等军阀的部队,担任过提调参议等虚衔。
1927年起改换门庭,投身金融界,先后担任盐业银行总管理处稽核,南京盐业银行经理、常务董事,秦陇实业银行经理等职。
盐业银行是旧中国主要的商业银行之一,与金城银行、大陆银行、中南银行并称为北四行;初由北洋政府筹办,原定官商合办,后因北洋政府爽约而改为商办。1915年3月26日正式开业,设总管理处于北京,由张伯驹的继父张镇芳出任董事长。说到这个张镇芳,今天的人们可能不太熟悉,可在当时,绝对属于重量级人物。此人与袁世凯过从甚密,一直追随左右,官运亨通,权势显赫,曾历任清末天津道、盐业使、河南都督和直隶总督等职,执封疆大吏之牛耳。盐业历来归官府专营,张镇芳在此任上垄断经营,想不富都不行,自然是捞了个盆溢钵满。张镇芳出任盐业银行董事长后,以官助商,商营官推,如虎添翼,积攒下万贯家财,不说富可敌国,至少也是雄冠华北。当时人称“辫帅”的“辫子军”首领张勋,也不过在其手下忝列协理一职而已。1917年,张勋图谋复辟清室,兴兵起事,悍然与武昌起义革命军为敌,张镇芳慷慨资助,一出手就是大洋25万——这哪里是在给钱么,整个儿是在宣泄一个前清遗老对旧王朝的刻骨迷恋啊!张镇芳死后,张伯驹不仅悉数承接了继父的庞大家产,而且摇身一变,成为盐业银行总管理处的总稽核,玩起了他一窍不通的金融业。
张伯驹虽于金融不通,也不想通,但会玩,尤其对旧文人旧公子哥之间盛行的那些个雅玩,可以说是无一不精,无一不晓。加之心气高,眼界宽,天资聪颖,又有挥金如土的本钱,再珍贵的东西,只要是中国有的,在他眼里都不过是个玩物而已。所以,凡他想玩,不玩成顶级模子决不罢休。比如,论玩票,他与梅兰芳同台演出《蜡庙》,梅的褚彪,他的黄天霸;论书画,他收藏有西晋陆机的《平复帖》,隋代展子虔的《游春图》……;论诗词文章,他的《丛碧词》、《春游词》、《洪宪记事诗注》、《宋词韵与京剧韵》等等著作,据称也是温润绵柔,回味无穷。张伯驹同时还擅长书法,人称“鸟羽体”,至于怎么个鸟羽法,说好听一点,叫独创一格,说不好听一点,显然是够怪的。张伯驹与也是名画家的夫人潘素,经常妇唱夫随地来一番泼墨挥毫的即兴表演,在同人圈内煞是风雅。正因为张伯驹玩的是大手笔,而且玩出了大名堂,以致声名鹊起,江湖远播,被誉为民国四大公子之一。
关于民国四大公子的组合,有两种说法传于坊间。其一为袁克定(袁世凯之子)、张伯驹、卢小嘉(卢永祥之子)、段宏业(段祺瑞之子)四人。其二有张孝若(张謇之子)、溥侗、张伯驹、张学良四位。两种组合说法不一,尺度各异,但或添或减,都不曾撇开张伯驹,可见其人气之旺、财气之大、名气之响。
1935年,上海在中国的地位日渐凸现,已成金融重镇,盐业银行审时度势,把它的总管理处也迁了过来,设点于爱文义路860号。不料好日子刚过没多久,日本鬼子就开始大举侵华,上海也和东北华北一样,成了任人宰割的俎上肉。盐业银行的头面人物纷纷迁移内地避祸,张伯驹也不例外地去了西安。但上海地位特殊,无人主事终非长久之计,于是盐业银行总经理吴鼎昌奉董事长任凤苞之命,找到张伯驹,苦口婆心地好一番规劝,晓之以理,诱之以情,终于说动了素重义气的张伯驹重返上海,出任沪行经理一职。孰料这一来,等待他的竟是遭绑之祸。
接到老孔的禀报,潘素惊得目瞪口呆,好半天缓不过神来。说实话,跟着张伯驹这样的阔少名流,潘素日常总要比旁人多加几分警觉也是必然的。这世上本来穷人就多,穷人一多,无赖亡命徒之类的就多,富人的日子免不了暗藏太多的危机,不能不倍加小心。前不久潘素陪张伯驹离开沦陷的天津,去过一趟西安,躲避战乱只是表面的原因,更主要的,是想找个稳妥的地方,把家藏的那些名贵字画藏起来,最起码不能让日本人占了便宜。离津前,两口子把字画逐一缝进衣被,沿途再怎么烦累,也坚持随身携带,决不托运;一路上风声鹤唳,担惊受怕,怕土匪抢,怕日本人追,食不甘,寝不寐,总算平安到达目的地。后来张伯驹因公迁徙上海,估摸着在这里知道他的人肯定不如北方多,可以少受声名之累,再说又是住在洋人管辖的法租界,应该可以太平无事的,不料……
失神落魄的潘素把目光投向了老孔。老孔原先也是银行职员,遇到这种事总该比一介女流多几分担待吧?老孔当然深知自己有脱不开的干系,可他一个跟班听差的穷司机,又能有多大能耐呢?无非就是先向银行方面通报不幸,然后再向法租界巡捕房报警罢了。
中午时分,法租界巡捕房在巨鹿路的一条弄堂里找到了张伯驹的6010号轿车,但车内空无一人,张伯驹去向不明。
究竟是谁绑了张伯驹?绑架的目的是什么?他们是为了要钱,还是要……
这暂时还是一个谜。
应知人心险恶何堪世事难料
张伯驹被绑架的消息传到银行,沪行上下顿时炸开了锅。各种各样的猜测蜚短流长,有说是冲钱而来的,也有说是盯上了张公子的名画珍玩,还有猜测是仇家所为,要的不是钱,而是你的两片耳朵、一条胳膊,或者一副睾丸什么的,真正恨极了,干脆取了你的性命。但张伯驹有仇人吗?好像没听说过。张公子生性温厚大度,并非剑拔弩张斤斤计较阴损歹毒之辈,谁会和他过不去呢?而且势不两立到了非劫之而不足以泄怨愤的地步?有好事者在熟人圈里掰指头,掰来掰去掰不出。还有的分析人士眼光犀利脑瓜深邃,一针见血地指出,这是盐业银行内部人事倾轧造成的恶果。